“双减”一年后的教培人有人转行成底层主播,有人在考公考研拒接私活补课(2023己更新)
“双减”一年后的这个夏天,来自陕西农村、8年带过50万学生的考研英语教师董宇辉,因为双语直播带货走红。
和他一样,众多毕业生曾被教育赛道吸引。据北京师范大学发布的《2020年在线学习服务师(辅导老师)新职业群体调研报告》,2020年,仅K12头部十余家在线教育机构辅导老师的数量已接近10万。
“双减”后,许多人只能另谋出路。
他们中有985毕业、头部教培机构的名师,曾经带过15000人的线上大课.而转型成为主播后的第一天,直播间里只有三四个人观看。
也有二本毕业的、地方培训机构的普通老师。因为没有相关经验,得不到理想的工作,工资比之前少,加班还理所当然。
“我现在就学会了,看问题要长远一点,一份工作你能做三年的话,能做五年吗?能做五年的话,能做十年吗?你距离退休还有几十年,你得为未来考虑。”这位二本毕业的老师说。
董宇辉在直播。图/东方甄选直播间
【1】为迎合网友,选择“讨巧”题目
小北,某头部教培机构数学名师,带过一万五千人的线上大课。那时候每提出一个问题,评论区都刷着回复。
“听懂了没有,听懂了回复6。”话音刚落,公屏上便刷满了“6”。
“如果说短视频平台每天有五、六亿的日活,里边可能有大几千万的父母。”他说。
“双减”后,他的身份从老师转变成主播。他的每次直播能有几千人观看,但这已经打败了99%的主播。他想,还有很多底层主播在艰难生存。
第一天开播时,小北的直播间冷场了,只有三四个人在观看,其中两个是他的朋友,他说什么都没有人回复,根本无法互动。这种状况持续了大概十天。
他有点失落,“在平台上讲了那么多年课,收获了那么多好评,拿了那么多证书和奖杯,离开后发现你什么都不是,其实没人认得你。”
他安慰自己,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,自己从前都挺顺的,是该经历些困难了。况且已经到了低谷,“直播间里就三四个人,没办法再低了吧”,从好的方面想,进步空间比其他人要大得多。慢慢地,十天后,直播间人数涨到同时在线十几人,后来二十几人。
“当老师和当主播是不一样的。”在小北看来,直播间是一个没有教室门的教室,“大家可以来也可以走”。教授学习方法的直播,很难像唱歌、跳舞一样让人眼前一亮,在许多碎片化的视频里留下用户的脚步,难度不小。
做主播和做老师是不一样的。他感觉平台用户普遍比较浮躁,“想走捷径”。一些主播强调方法,喜欢拍摄类似“三招教你搞定压轴题”的视频。这让用户感觉,只要掌握了某个方法,一切问题都能迎刃而解
在这样的逻辑驱使下,主播老师需要选择一些特别讨巧的题目。
而作为数学老师,小北心里清楚,这些技巧单拎出来是有意思的,但使用的机会很少,平时考试也基本不会考。
在传统的课堂上,只要跟随老师的脚步,学生经过反复练习,几节课就能系统掌握某个知识。但这在短视频里的场域里并不适用,“大家并不想听这种。”
有朋友劝解他,如果连人都留不下来,就连做公益的资格也没有了。经过一番心理建设,现在的他偶尔也会发些讨巧的视频,希望吸引观众,再注入自己对教育的理解。
小北的直播成就。图/受访者提供
【2】政策出台后,同事的脾气变差了
时间回到
2019年夏,对于985高校的毕业生小北来说,阿里、腾讯她都有机会。
但他喜欢当老师。还在上大学时,他去过云南支教,“有些偏远地区的孩子,他们的老师可能既教语文,也教数学,还教英语,而且一个老师教好几个年级。他们接受的教育并不是特别完善。”他想,如果成为一个线上老师的话,学生可以遍布全中国,他可以把最好的学习方法带给他们。
毕业时,辅导员也跟他说,学院还从来没有人去过在线教育行业,“你要不要为学弟学妹探探路?”他就这样来到了那家教培机构。
同样是19年,小渝从北京某985大学冷门专业毕业,进入一家北京头部教培机构。那是行业扩张之时,公司许诺六险一金,年薪有税前20万。
同组的应届生有北京的985本科,也有从青岛特地赶来面试的二本。组里四五个人,全部通过选拔。
小渝自称没有多大理想,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开始校招。她想着,要么在北京找一份不错的工作,或者去考研,结果一找就找到了。
她对公司开出的条件感到满意,“说到这个薪资的问题,我掐指一算,好像还蛮高的。同样的毕业生,很多人的年薪也就十多万嘛,二十万想想就很香。”
不受专业限制,还可以吃老本,“说实话,你说我们这种大学生去教小学生,不算难。”
她之前觉得大家都是聪明人,说话省心,沟通高效,彼此多少也心怀理想,要去教好小朋友。但后来发现,“钱多的时候,我们就有那个精力去谈教育。没有钱的时候,大家就会先想着我怎么赚钱。”
直到2021年7月,政策下来,大家都焦虑。一个明显的表现是,大家的脾气变差了。她所在的教研组,是整个公司的核心部门,经常开会。“三四月政策开始出来了,吵架越来越多,剑拔弩张,寸步不让。”从前意见不同,各自的看法是可以讨论的,是可以争取出一个这种方案的。“现在,你的组长会告诉你,没有办法,上面就是要这个东西。”
有一次,比她小一届的男同事忙着考教师资格证,来不及做校对,问领导能否找同事帮忙,或者晚一点再交。以往,这些事情都是可以商量的。但那时,组长拒绝了。最后,这位同事半夜把文件改出来。
【3】羡慕先被裁员的同事
裁员是分批的,从边缘部门裁起。一开始是运营、后来是外包的技术团队,再后来是后勤、人资、辅导老师。小渝在的教研团队算得上最后一批被裁的。
九月的某天,公司下午茶停发,水果零食再也没有了。小渝猜想,大概是后勤人员已经被辞退了。再一天,大概还是请不起照顾的人,公司的所有绿植全部贱卖,两块钱一盆。在北京有房的同事,直接叫了辆货拉拉全部买下运走。
办公室里,每隔几天就有几个人搬东西走。人去楼空不是个缅怀过去的用词,而成为当下正在经历的事实。
在小渝看来,先被裁掉的未必是坏事,“有的时候还羡慕他们提前解脱。”同事走了,手中项目停掉,留下的人就得去给他们处理。拿小渝自己来说,行业里主打双师模式,即主讲老师负责上课,辅导老师承担类似客服+销售职责,课后解答,联系家长。
辅导老师被裁后,海报、知识总结、都得做。不会p图的就拿ppt简单拼下图文,现学现卖。为了不做那么多,他们会把事情拖得很慢,最重要的几个活到下班时间才交给上级,“意思是,我没有那么强的能力和时间帮你们做另外的事。”
更重要的是,先离开的人可以先找工作,那时候的成功率还算是比较高的。小渝和阿北都发现,越到后期,教培人员能去的岗位变少,口碑也变坏。“可能大家原来的起薪特别高,和别的企业谈薪资的时候根本谈不了。后来坑少了,萝卜多了。”小渝说。
小渝想,一旦自己收入缩水,马上就走。“不然时间耗在那里,心情又不好,还特别肥,身体都被拖垮了。”
几乎是同样的时间,阿北看到朋友们一个个离开,散伙饭吃得比毕业的时候都多,心生失落。
就在2021年,他全年就休息了15天。2021年,他从总部带了几个人去做了某地域的分校负责人。“干了一个月,通知项目不做了。”
“每天看着自己熟悉的人离开,看着曾经的工作慢慢地都没有了,曾经的业务产品线慢慢地关停了。其实啊,也挺失落的吧,还有一些懊恼和无力的感觉……像别的人,他的行业还在,他可以去别的公司,我们这个行业没有了。”
最后的日子,他想给几年来的教育生涯画个完满的句号,希望把课上还好,有始有终。“希望有一份光,发一份热,心里也有一些期待和侥幸,看看有没有回旋的余地。但其实也没有。”他也担心,自己的能力模型进到其他的地方不是那么适配,“对自己的前途就挺焦虑的。”
【4】担心路越走越窄
在小渝了解到的情况里,前k12教培人的去向分为以下几种。一种是30岁左右的,有家庭的人,他们没办法离开得那么干脆,还在行业里挣扎着。
另一种是像她这样比较年轻的人,以读研或者考公居多。有的同事比她大个一两岁,读完研究生就30岁了,对他们来说,最好的可能是考公。
还有一些人是研究生毕业,想在几个企业间横跳,“也都是在一个很煎熬的状态”。
她了解到,成功转行的人只有一种,那就是毕业时已经在其他行业干过了,后来才做教培的。
去年下半年的一个工作日,文文在吃外卖,HR和她的直属领导把她叫进办公室。
谈好赔偿条件、修整合同后,她在合约上签了字。回到家的晚上,她有点恍惚,冲进脑袋的第一个想法是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了。她给某平台充了会员,一口气看到半夜三点。好不容易压制兴奋睡着,早上七点,该死的生物钟又让她醒了。
这几年,离职的念头时常出现。有时是家长事无巨细的打扰,孩子上课听话吗,孩子作业不会写可以帮忙看看吗。为了口碑和续课率,文文几乎做到24小时在线。
有时是怕路越走越窄了。在这一行深耕下去,掌握的能力未必能与其他行业适配。她自问,要做一辈子教培老师吗。答案是否定的。
所以当离开教培行业时,文文并不留恋。她先是休息了一个月,到云南玩了一圈,昆明、大理、丽江、西双版纳各待一礼拜,休息够了再开始找工作。
文文去云南旅行。采访对象供图
可找工作并不容易。作为一个二本学校汉语言文学专业的毕业生,她一毕业就进了培训机构,没有其他任何工作经验。她投了些编辑、运营类的工作,可是投了以后才发现,运营还分社群运营、短视频运营和内容运营。“我完全搞不懂,以为就是写公众号。”
曾经,有几个家长找到她,希望她接私活,给孩子偷偷补课。文文不愿意一对一的辅导很累,需要根据每个孩子的进度备课、找题。况且,现在还想来补课的学生,底子大概都好不到哪里去,“有的上五年级了,还要从拼音教起”。家长花了钱,就希望孩子有提高,如果提高不了,家长生气了去举报她怎么办,或者其他家长知道了眼红了也去举报怎么办?
“不如苟着。” 文文打算在家备考公务员。
小渝也尝试过投运营类的工作,大公司不要她,简历发过去石沉大海。“觉得好残酷,你要不是应届生的话,大家都不愿意教你了,就希望你有现成的能力可以直接用。”
小公司她也不太想去,有面试官明摆着告诉她,我们公司可能会经常加班,可能996都不止。面试官她能不能经受住。可小渝已经不想这么累,“哪怕之前在教培行业,累是累一点,工资还是开得不错的,其他行业开不了那么高。”
她打算回老家考研,“读书的时候太理想了,很天真,觉得我只要好好工作,就能挣钱得顺顺利利,生活很简单。结果发现不是那么容易的,而且身体很容易就垮掉了。”
前一年发生的事给她重重一击,在她心里植下重新找工作的标准,“我现在就学会了,看问题要长远一点,一份工作你能做三年的话,能做五年吗?能做五年的话,能做十年吗?你距离退休还有几十年,你得为未来考虑。”
*小北、小渝、文文系化名
九派新闻记者覃钰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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